折丹

「崔雁承×风天长」独活

独活

崔雁承×风天长


蜀中潮热且燥,这种物候里伤口容易发炎,一旦处理不当就会感染化脓,创口处腐烂一般泛青变紫,散出烂肉的腥臭,伴着高热、晕眩和手足僵硬,一个不慎便要与躺在荒野任乌鸦啄食的死尸为伍。

普通的郎中都会注意到这种问题,备下了种种汤水药草,被称为神医的那几位怎么可能想不到。

故而风天长心口处的伤口不仅被好好包扎,还涂抹了疗效极佳的伤药。

良药向来苦口,好的伤药用起来自然也十分疼痛。

风天长衣衫掩上的心口处有一道伸进手去便能把心剖出来的伤口,血早已止住,药粉涂抹上的时候应该很疼,但风天长并不在乎。

一个人若连自己身上的痛苦都不在乎,他自然也不会去在乎旁人的死活。

白鬼王风天长,额心有妖王专程留下标识他恶到至极的创痕,他发起战争、杀人屠城,率领着白鬼族的铁骑叩关攻伐,手中斩马刀上时时流淌着饱饮鲜血的诡纹。

他足下便是尸山,他身后只有血海,再险恶的恶人遇到他都闻风丧胆,再毒辣的奸佞听到他也不敢造次。

凶残乖戾,杀戮成性,为了战争而战争,丧心病狂的罪首,极致癫疯的恶人。

一个人要恶到何种程度才能连用死亡赎罪都不该被准许,一个人要恶到何种程度才能在血水尸沫做背景的人间地狱里狂声肆笑。

血海里,风天长叩开崇岱关,一路往长安而去,百战百胜,破关屠城,千万尸骸铺于荒野,火光里那烧灼着的身影近乎于不败凶神。

没人奢求他会败,只恨不得他的脚步能慢些、再慢些,掩耳盗铃般装作自己听不见兵马齐行的足音,恍若这样就能延缓即将到来的灭亡和崩毁,还能苟延残喘着一条残命。

他仿佛无法被击败、无法被杀死,但活人如何能无法被杀死?故而散兵游勇将他比作恶鬼,白鬼,百鬼,他便是恶鬼。

恶鬼不败,谁能想到恶鬼会败?

但这个恶鬼败了,白鬼王兵败,败在蜀中,败于银妖王的机心算计。

将死兵溃,对于他这种人,成就是成,败就是死

也只能死。

但风天长却没死,因为银妖王不许他死

所以尽管他此刻心跳微弱,因流失了一大半的血液而四肢僵劲、头脑昏沉,甚至还有凉意不断从指尖蹿上脑际,他也还能睁开眼,环顾周身茫茫失色的荒凉,嗅一口凑上鼻端血腥刀兵的涩味。

他在他兵败的战场,脚下是火焰煅烧过的骨灰堆,身后的焦黑巨石上新添了刀痕箭印,有一道正是他一扬手时新亭侯刀锋所划。

那是深且长的一痕,痕迹旁有干涸的血印,不知有多少人的血水混杂一气在那大石上淌过,风天长伸手在那道长痕旁一抹,血沫和他手上的狼藉融成一个颜色,扑鼻便是腥涩的锈味。

这锈味会在此方盘旋很久,便是渡鸦惊飞再不回首,也依然留于此地祭奠这个坟场。

一步下去脚底触感鲜明,风天长缓缓地往前走,足底除了支棱着的新骨,便是粘连不去的血泥。

胸膛里心脏微弱地跳动着,那里分明已经破开一个空洞,却仍旧承载着那个肉块不住跳动,即便并不强烈,也仍旧是活着的。

风天长依旧活着。

理应归于黄泉的恶鬼竟还蹒跚于人世,他手抚胸口,那处跳动着为他错杀、至善之人的心脏,这般近乎施舍的感觉实在令他作呕。

他便真的按住胸口呕吐起来。

刚开始只是干呕,但当他触摸到胸膛上那块湿漉漉的伤口、意识到正是那颗心脏维系着他的生命时,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呕意冲上喉咙,像是真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腔子里挤出来,将他仅余的活气掠走一样。

恶鬼为恶方能算作活着,若不凭本心而为,便是白鬼之王,也不过是个飘荡孑然的孤魂野鬼。

他低笑了一声,腥血刮擦过喉咙,涌出一阵涩痛,呕了片刻吐出些粘稠的血水,舌根处留下十足恼人的苦味。

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有人在他背心轻拍几下为他顺气,又托上他血迹淋漓的下颌,那温度颇有些相熟,风天长便顺着这有些僭越的力道扬起头,一边想我竟不曾听到这脚步声。

他半眯起眼睛,那双流动熔岩一样、深黑中流淌着血红的瞳子中,正倒映着一张熟悉的脸。

崔雁承的脸。

恶鸦惊飞,风天长挪动了一下眼珠,清楚地看到崔雁承的眼瞳闪了一下。

简直要按捺不住激荡的笑意,他清楚地知道胸口的那颗心脏尚且未醒,而崔雁承就站在他的面前,俊美英挺的面上沾着灰尘和血痕,表情凝肃,眼睛里烧着跳动的火光。

挑了挑眉,风天长拍开崔雁承捧在他瘦削下颌的手,站直身体的同时随意在唇边抹了一把,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没有血色的唇咧开,气息刮过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哑又乖戾。

呦,爱将。



……我主。

崔雁承的语气近乎叹息。

风天长唤他始终都是这个称呼,爱将。

所谓爱将,便是帝王宠信的将领,要报君黄金台上意,应提携玉龙为君死。

白鬼族本身是生存在西南边陲深山里的小部族,即使有传承至今的独特武学和诡秘奇术,也因为人数过少而常常受到周边恶邻的欺压。

直到他们有了风天长。

祭坛上,那道人影如同撕裂黄泉而出的鬼魅,浑身沸腾着地底的苍白火焰,黑红的瞳子里泛出腾烧的血光,那血光和火光将白鬼族世代祭奠的神灵烧成灰土,就在木石泥偶的崩毁之声里,他握着一把巨大的斩马刀,一刀斩开大唐西南边境的不破铁关,所经之处,烈焰燎城,万物成灰,天地间仿若只有一人。

从此白鬼族人将神灵抛诸脑后,对祭祀弃如敝履,他们只信仰现世的不败鬼王。

从西南到蜀中,从边境到中原,烈火中扭曲着万千的鬼影。

那是他的妄想,那是他的王。

但风天长败了,白鬼族败了。

在堪称惨烈的败亡里,白鬼族杀红眼的将领兵士十不存一,黑虬本也要死,但银妖王留了他一命。

——王不成王,将不为将

——回去吧,往西南走。

为什么王不成王,凭什么将不为将?

崔雁承拖着伤躯随意寻了一个方向,可天意却偏爱银妖王一般,即便他只是漫无目的行走,也能正好遇见狼狈的风天长。

没有软甲,没有新亭侯,没有满身恣睢的焰色,风天长敞开的胸口上缠着染血的绷带,因着痛苦而佝偻,如同任何一个凡人、任何一个俗人,会因撕裂的伤口而痛,会为流逝的命力而亡。

崔雁承眸中火光一跳,他的手抚在白鬼王因干呕而佝偻的背上,火烫的热度隔着布料传到他的手心。

原来,他竟也是个凡人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风天长染血的下颌,但这僭越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很久,风天长顺着那力道抬起头后就随手抹去了下颌上淋漓的血水,狂恣的笑容展开在面上,低哑的气声使他心头一荡。

但还是太狼狈了,从未为他所见过的狼狈,却为何像是一团热火,正烧灼在他的心口。

他不敢再看风天长渺黯的双眼,像是为那双眼中流动的熔岩所灼一般匆匆垂下眼去,但他的目光却凝在风天长胸口上晕染了深深血色的绷带,浓重的锈味忽然缠上鼻端,本就因天生白化而迥异于旁人的脸忽而更白。

他开始慌乱,恍惚觉得他将得到比白鬼族败还要令他瑟缩害怕的消息,而这沉重的绝望正在白鬼王恣狂恶意的嘶笑之下蠢蠢欲动,张牙舞爪,择人而噬,裹挟着比他攻城破关时更浓重的黑云阴影,要吞没他心口唯剩的一丝侥幸。

天地如此寂静,似乎这处战场真成死地,明明该有渡鸦仍在啼鸣,他极目看去却只能看到那食腐的禽鸟流动熔岩一般赤红的眼睛。

像是风天长的眼睛。

白鬼王额心的疤痕舒展着,他用抚着自己的心口的那只手撕开绷带,绷带之下有一个深长似能剖出心脏的创口,细密的针脚在那块皮肉上蜷缩着,丑陋且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嘴巴,露出那个跳动的肉块来。

“这是你心爱之人的心。”

像是没见到崔雁承因惊骇骤然睁大的眼睛,风天长面上的恶意越发浓郁地流淌在飞扬的眉梢眼尾,乖戾张狂的嘶笑扯在唇边,他黑红的瞳子仿佛迸溅着火光,像是惊喜于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颗心即将醒来,”风天长说,“爱将,我要你见证他的生,和我的死。”



原来恶鬼的身体也是如此温暖。

——不,他不是恶鬼,他有伤病,他有生死,他分明也是凡人,与我一般只是凡人。

崔雁承面上没有表情,或者说他的面无表情就代表着极致的苦闷。如何能不苦闷呢,即便他此刻实现了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一个妄想,但在妄想成为现实的那一刻,他又真切的知道他已经并将要失去更为重要之物。

他已失去了心爱之人,他还将失去他的王。

白鬼族将要失去他们的王。

追魂摄魄的苦楚席卷而来,他不禁凝视着风天长的渺黯的双眼,恶意和快意随着流动的熔岩一起奔流在黑红的瞳子里,他仍旧恣睢傲狂,便是在用最平常的姿态去面对将到来的死。

生无可避免,这死也与之相同。

而崔雁承的手始终轻柔地抚在那心口上,扑通扑通,并不剧烈的心动声顺着指尖、顺着血液的奔流直冲脑际,那是另一个人的心跳,只要他闭上眼睛,欢喜无厌的笑靥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连同飞扬的裙角和流泻在肩头的长发,族地里最常见的野花,一起交织成他不变的梦境,却被一声嗤笑所打断。

他的梦和妄想一起碎裂在这声嗤笑里,而他作为妖王所选择的见证——所以他并未像其他将领一般身死——恨火烧灼,却无能为力。

风天长却说,“你听,她就要醒了。”

崔雁承实在难以控制自己,他情不自禁去亲吻那道深长的疮疤,亲吻缝合创口细密的针脚,他隔着皮肉怀想那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善的心融合于恶的躯体,分明如此荒唐,却有更莫名的情绪蹿上他的眉头,被他俯首的动作所掩去。

风天长半靠在那块曾为他刀锋所刻划的黑石上,他的眼底正缓慢攀爬上诡炽的红痕,这红痕随眼框的轮廓舒展,从身体深处蔓延的快意并不能染红他苍白的面颊,崔雁承知道,能染红这面颊的只有血,也唯有血。

他终于深深地看着风天长的眼,他看见那双流动着熔岩一般、深黑中流淌着血红的瞳子渐渐黯淡,燃烧着火光、血红炽烈的双眼里,恣睢和乖戾仍旧跃动着,却有什么终将失去,这便是他所要做的见证。

这便是他的死,这便是风天长的死。

崔雁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低笑,巨大的讽刺涌动在他的心口,他为那具承载极善之心的躯体而喜,却又为蕴匿极尽之恶而恸,矛盾之中激荡的内力在他的脑际炸开,剧痛之中他看见那新生的故人满眼疯狂,有一双干涸熔岩般黑不见底的眼瞳正看过来,击碎他最后几分清明。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崔雁承想。

不错,我正看到了他的生。



许多年来,崔雁承始终留在西南族地,他的脚边总有曾出现在他梦里的野花,但他还有另一个常来的梦境,是流动的熔岩,是干涸的腥血,总有惊飞的渡鸦和恶风作伴,在鼻端缠绕腥涩的苦锈。

崔雁承想,若是能够,他应该吻上风天长额心的那道疮疤。

在那道疮疤里,蕴匿极尽的恶和疯狂,那些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在白鬼王的名号里沉淀干涸,在新的生里成为旧的死。

而这天地,再没有白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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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