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丹

「谢沈」漫漫行

谢沈 漫漫行


连日倾盆大雨,荆江河道九曲回肠,河道高悬,水患尤其严重。
雨太大了,除非是家中穷困实在揭不开锅,不然沿江的渔民谁会靠着那在这暴雨怒风之下全然无用的蓑衣油伞上江。
老渔头是在难得雨小的那么一小阵行船的,在江上漂泊了大半辈子,临老却因为儿子一场病险要家破人亡,他皱着眉头,面上的褶皱都漫着一层阴翳。
才刚下网,雨就如同瓢泼一般打来,暴风骤雨间鱼儿被惊得四处奔游,江潮几次要漫进这叶小舟,他拉着网打到几条鱼,就逆着浪涛往岸边赶。
蓦然一个浪头打上他的船,风太大了,撑杆也不能让这小渔船正正朝渡口驶去,眼见要翻船,除了抓紧手里网着几条大鱼的网,也只能听天由命。
这般的天气,除了不要命的,谁敢出门喔。
一瞬间摔进水里,大雨狂风在江道里埋下看不见的漩涡,怎么游都游不出水面,也不知道是死了尸体要被水流裹到哪里。
但竟还是被救了。
老渔头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岸边难得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身上盖着蓑衣,手里渔网也紧紧握着,连他那条破旧的船都好好的拴在渡头上。
像是做梦一样,他带着水货回家的时候,还是疑惑不解。
该不是龙王显灵了吧。


救人的不是龙王,是正巧路过此处的偃师。
偃师戴着掩去一半脸容的面具,长衣广袖,雨水淋不湿他的衣衫,狂风吹不起他的长发,灵力在红衫白袍之外凝了一层薄膜,隐隐流动着绿色的光华。
他站在岸边,低头看着不断漫上鞋尖的水浪。这水浪已经漫过了渡头越过了矮堤,淹没了一大片抽芽的稻新栽的禾,还要浩浩荡荡地冲上民屋渔房,狠狠磋磨这些水边生活不易的人,把希望揉搓破碎。
便如同天意也这般磋磨烈山部人。
这世间其实少有人过得很好,他的乡民如此,这些百姓也如此。
一人之力要有多么庞大才能撼天,一人之力又是多么渺小无可奈何。
天意如刀。
雨声里混进了踩着泥水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是有人来了。
来人掩着唇不住地咳,脊背不堪老迈一般弯着。他撑着一柄在这等暴雨中几无用处的伞,慢慢地踱步过来,鞋袜都沾上了泥污,白边的袍子也湿了大半,显出脏兮兮的灰斑来。
偃师认得他,应该是百草谷中的墨者,年迈矍铄,德高望重,曾在冠月木下见过一面。
百草谷中也有一棵神农神上留下的巨树,祂便是冠月,亘古便在谷中遮天蔽日的生长,将祂所记录下来神上的医术、偃术、法术,传承给后来的人,让他们发扬光大,救助世人。
流月城也算世人,可他们会愿助吗。
墨者在他出神时走到近旁,稳了稳咳至嘶哑的声线,却什么都没说。
他并非来找偃师,所要做的事也不一定与偃师相同,但是他还是打算开口邀请,即便他对偃师没有多少信任。
百草谷高层人人皆知的秘密,往谷中探讨偃术的偃师谢衣,偃术高绝,法术精妙,人品端方,姿貌俊逸,面对之时却需得有所保留。
他的身上有浓重的魔气。


谢衣在偃术一途上,可称超凡脱俗通天彻地。
在流月城时他就能制造出将五色石能量最大发挥取暖的偃甲炉,更遑论在物产丰饶的下界。
从那日水患在江边相遇之后,老迈的墨者便将欲要修建水利偃甲的想法告知谢衣,谢衣沉吟许久,终究还是答应了。
随后他开始丈量土地,测绘图样,收集偃甲材料,竟是全身心投入水利偃甲的制造。
寻觅消灭心魔之法希望渺茫,他自下界多方打探寻往百草谷,除了想从古老传承中寻求方法,也是想向下界示警心魔之患。
但因为关乎流月城故地存亡不能透露太多,只得模棱两可语焉不详,遂不得百草谷众人信任,对冠月木的探索更因身上魔气而进展艰难。
幸而除了寻找两全之策,他还可以做更多其他事情。
流月城与下界,烈山部与凡人,都是被这如刀天意磋磨的一部分,都有着热烈璀璨的生命。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再复杂的刀剑,断折后也能重接。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他想让所有人这不可复制的一生,能过得更好。


水利偃甲在洪水退去才开始建造,大概过了半个月,偃甲才正式架设成功。
这时离水患过去已经有月余,荆江岸畔见得最多的却是遍野的病骨支离。
脚下三寸有骨灰,俯仰四顾鬼飘零,这么多人都是死于瘟疫。
此处分明离江陵城不远,江陵还是一片繁华美人歌舞,百里之外就是萧索凄凉的荼罗地狱。
——大厦将倾。
年迈的墨者抬了抬眼睛,状似无意吐出这么几个字,也不多说,掸了掸因着方才小小闹剧而沾上的土灰,极其难得地叼着烟斗。
人而为人,除却寿数与其他存在有所差距,便是心中存有激越而奔腾的感情。
而感情玄妙,时常会驱使他们做出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说无理取闹的事。
方才谢衣与墨者正在江堤观测偃甲运行的情况,百草谷已经张贴了说明水利偃甲的运作与功效的檄文,他们只需要做出最后的调试即可大功告成。
却有几个面色憔悴的妇人农汉结伴而来,沿路撒着一把一把的黄纸白花,还不等走近就开始哭啼辱骂,怨怼为何他们不肯早来,而做这等事后弥补,白白误了多少无辜性命。
这该是恨得心头呕血,言语之间竟是将水患瘟疫之祸,都推在了这偃甲上,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好像一定要要伤人毁物方能泄了心头之恨。
最终被官府来人呵退带走,临走还不忘再唾几句。
墨者又说了,这是人生百态。
这是人生百态。哪里都有的,有人就避不开。


偃师擎着竹杖,沿着山间相对平缓的矮坡往上攀爬。
山间多林木,将山坡遮盖的不见天日,脚下更是阴冷湿滑,从阴湿的土地里弥荡起重重瘴气,不时还有虫蛇之类从眼前爬过,需得时时小心处处留意。
卫山山腰有一座荒凉的古祠。
谢衣拾着破裂的石板阶梯而上,眼前的古祠尘埃遍布窗木朽折,门板早已坏了,只剩半扇还孤零零支在门框上,随着风一摆一摆,吹来些陈腐的潮气。
供奉着三皇五帝,正中央是伏羲。
泥偶造像无论曾经多么彩绘辉煌,都会有褪色腐坏的那一天。
神灵造就的矩木也不例外。即便祂是神农神上恩惠的神物,支撑流月城高悬在漫漫天宇,也终究有穷尽的一天。
万物终有尽时,谢衣也是在下界见到生机渐渐凋零的冠月木时才明白,留给烈山部的时间当真不多了。
所以沈夜才会做出那样的决议?可以理解,无法苟同。
这座古祠也是老墨者告诉他的,说纪山、卫山,妖灵精怪聚集的海市,归墟海眼左近的明珠海,以及不明入口的地下的幽都,想要寻找远古神祇的遗迹,这些地方若是有便有了,若是没有,他处就更难寻。
谢衣在卫山古祠清理许久,终于找到一册残卷。
古轶卷,神剑昭明。
传说可以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谢衣创制了一具新的偃甲,名唤通天之器。
通天之器可以解析古物微弱灵力,读取木石内部保留的些许记忆,他想用这具偃甲寻找昭明踪迹,探索许久才得知昭明已经分为“柄”“光”“影”三部分,流散下界。
探过神女墓的幽幽楚水,潜过明珠海的丛丛珊瑚,踏过万里长城的莽莽黄沙,走过繁华寥落的古镇荒村。多方跋涉漫漫行路,万里迢迢光阴苒苒,除了偶然带回的少女阿阮,竟是漫漫茫茫,一无所获。
他为阿阮带回一卷名为“在水一方”的曲谱,自己闭关在偃甲房中寸步不出。
谢衣终究还是要去往捐毒。
他方下界曾短暂的回望天宇,捐毒荒漠的上空,遥遥有两个月亮。
一个是孤高冷清的天上月,一个是冷寂绝望的树上城。
那从生来便觉得苦寒死寂的树上城,是作为烈山部人的谢衣的故乡。
他的亲友,他的师尊,他的少年意气,他的坦荡襟怀,都出自那座城,留在那座城,断在那座城,甚至也终将毁灭在那座城。
老墨者说了,那是人生百态。
谢衣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谢衣开始写一卷帛书。
选了明珠海出产的上好鲛绡,前朝流传至今的古墨,平日所用最顺手不过的狼毫笔,连底稿都是落在反复漂白的安阳纸上。
一张又一张,他写烈山部人襄助补天,写神农神上一去不返,写恶疾苦寒故城孤寂,写天时有尽、人力有穷。
他写到沈夜。
生灭厅主事能翻阅流月城中全部的典籍卷轶,他自然知道沈夜与胞妹曾被前任大祭司送入矩木受神血灼烧,沈曦生长停滞记忆每三日一个轮回,沈夜得神上眷顾,善而出。
善而出。
他顿了顿笔,又接着写下去。
用没什么感触的笔锋写他拜师学艺,写他打破结界,写他叛师逃亡,写他流离下界。
他真把自己全部心魄融入到偃师谢衣这么个和流月城不能相容的角色里,谆谆教诲殷殷切切教导着后来的人,全篇不写一处相思。
世间千万种情怀,乡魂最愁。
可除却梦里,他再也不能回去。
也再见不到那个高天孤月一般的人。


烈山部人谢衣死在捐毒。
代替他存活和传承偃术的偃甲谢衣毁在捐毒。
延续了他生命的活傀儡初七沉没在坍塌的神女墓。
烈山部人谢衣留下大偃师身具魔气的传闻,几处别居,一卷桃源仙居图,拆解过的通天之器,保存细致的帛书,一尊真正可称通天彻地的绝世偃甲。
通天彻地大偃师谢衣留下了各处救灾兴民的偃甲,一个天资聪颖、心地善良的小徒弟,几个知交零落天南地北的好友,一尊偃人的核心部件,还有一些纷乱无章为沈夜读取的记忆。
活傀儡初七留下一柄忘川。
高高的神裔之城也从九天之顶上坍塌坠落,罪恶者和阴谋者都埋葬在那座早该腐朽的城里。
人们是这么说的。
紫微大祭司沈夜,廉贞祭司华月,并多名高阶祭司,多年来矫沧溟城主之命行事,倒行逆施,恶行累累,更与心魔沆瀣一气,致使烈山部全族感染魔气,幸而天道昭彰,已毙于流月故城。
就有人说了,通天彻地大偃师也是穷凶极恶的沈夜的弟子,还有来自百草谷半真半假的流言,说偃师谢衣身上也有浓重的魔气。
人们想起他走遍了的中原大地上留下的处处偃甲,又联想起危害巨大的断魂草矩木枝,惊慌失措夜不能寐,仿佛头上还悬着一个有心魔的流月城。
定国公已经远遁西域多年,双王划江而治局势紧张,龙兵屿闭锁在小岛上为修仙诸派交流并监视着,太华因为秦陵之变也是分身乏术。
大江南北的谢衣偃甲就这么被一一毁去,那些修仙门派的弟子看着谢衣纹章,仿佛看着汹涌扑来的心魔恶鬼。
通天彻地大偃师谢衣,就这么被抹去了,只剩下精通偃术的人还能从先辈的手记里窥见几分踪迹。
这也是人生百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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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